第119章 番外:玄塔

第119章 番外:玄塔

第119章番外:玄塔

琅軒宮,九重塔。

一縷天光自塔頂方寸晶石透下,淡薄微光,灑照在盤膝而趺坐的女子身上,靜靜玄衣,彷彿流過了多年的歲月。

日沒蒼雲,月色未明,又是一日光陰盡去。玄塔之中漸漸化作一片純粹的黑暗,將玄衣女子如畫的眉目淹沒無痕,直到最後一絲光亮隱去,那一雙墨染般的眸子徐徐張開。

一點光亮,忽然自她指尖綻現,黑暗中是一隻金銀流光的蝶。那蝶光晶瑩,一化二,二做四,翩躚停上幽暗的袖袂,一地清光濺落,幽幽灧灧照亮了這處沉寂的空間。

子嬈抬起頭來,看向高處的塔頂,目光彷彿穿透了黑暗之外的蒼穹,唇畔揚起淺淡優美的弧度,如一痕隱約笑痕笑。她在等待着什麼,或者是微風吹至的落花,或者是浮雲半掩的月色。

那一方晶石上染了輕微的落雪,一日一年,冬夜有雪。

微微蝶焰倒映在她的眸心,閃閃爍爍,她想起那一年她剛剛學會了焰蝶的心法,琅軒宮也是這般微雪滿階,也是這樣清冷的冬日,雪光自漫長的玉階流下,如傾碎一地的琉璃。

「母妃!」

那時她剛剛十歲,妙齡少女帶着興奮的心情自大殿中飛奔而出,連同清脆的笑聲一起,迎向沿着雪階徐徐走近的紫衣女子,想要牽住她的手。然而華殿影下,那柔媚的紫色隨風一讓,自她指尖劃過,轉身,帶來一道冷淡的目光。

撲了個空的少女站住,有些詫異地看着一步之外的母親。

「母妃你看,我學會了一個新的法訣。」

她抬起的漆黑的眸子,向母親伸出手,指尖托起晶亮的蝶焰。玉階之上的女子駐足回望,眼波掠過她眉目,落上她袖袂影中幽美的熒光,突然目中冷波一漾,徑自拂袖而去。

一時間隨行的侍從皆盡走遠,只余白玉階上少女纖細的身影,指畔清芒,如一點孤單美麗的星光。

番外玄塔她看着母親的背影消失在大殿深處,眼中有着失望和不解的神色,繼而輕輕哼了一聲,轉身向宮苑之外而去。

一路遇上的宮人見到她無不向後退避,俯身以「九公主」相稱,她在他們身前微微停步,而他們無人膽敢抬頭。於是她不屑一顧,繼續向前走去,不再為任何人停留。

沿着御湖飛橋穿過瓊樓金闕,越過溫泉海旁的長明宮,一片碧林繞雲而生,似是微雪之中遺落池畔的美玉。她放緩腳步進入林中,穿過修竹清風,卻沒有見到想見的人,心中微微地失望。

「子嬈。」突然間,身後傳來輕淡笑聲。

她驚喜轉身,奔向疏林下含笑而立的白衣少年,「子昊,我練成了你教我的那個法訣!」

「哦?是不是焰蝶?」

他看來的雙眸帶着微微的笑,溫潤的暖,如她第一次在這裏見到他的模樣。

她總是記得那一天,他獨自一人在林中撫琴,白衣冰弦有着她所不懂的悠遠與寂寥。她站在雪中靜靜地聽,一步一步走入他清徹的雙眸,她的心中莫名安寧。

後來她才知道,他是她的王兄,亦是王族的儲君,他叫重華宮的鳳后做母后。整個帝都似乎只有他,不怕她亦不避她,願意聽她說話,看她起舞,陪她練字,教她下棋。不管別人如何,他從不拒絕她。

「漂亮嗎?」飛展的袖袂下蝶焰翩躚,風中起舞的少女,笑聲染透了少年清冷的眉梢。她在他面前旋身,指尖濺染細美的清光,黛色衣袂層層飛舞,隨着她輕盈的身姿,如同雪湖中心一朵初綻的幽蓮,最終停佇在他的眸心。

那幽靜深處亭亭玉立的,是這紅塵絕色的花,她已自他眼中讀到了答案。

她曾經透過許多人的目光看見自己的容貌,他們驚嘆或者避諱,怕她或者敬她,所有人都遠遠存在於這金宮玉闕之中,似是萬千歲月不相干的煙雲,就連母妃也似一樣,她彷彿對所有人都是特殊的存在,而芸芸眾生中也有一人,是她心中不同的那個。

曾經在碧林影中一眼相望,她便知道,她找到了那個人,就像飛翔在天際的鳥兒,收斂翅膀,找到了溫暖的歸宿。

溫泉海畔煙嵐輕泛,淡淡雲色如他的微笑,塗抹她瀲灧的瞳心。她用指尖托著清爍的熒光,一步步走向他的面前,「告訴你一個秘密。」在他凝注的目光中,她輕輕抿唇,靠近他的耳畔,「子昊,其實你笑起來,比父王還要好看。」

玄塔之下,嫵媚的女子微微地笑,指尖劃過冰冷的玄石,一點一點,彷彿勾勒出他清雋的眉,修長的眸,還有那唇畔溫雅的痕迹。他的眉目如此清晰,目光透過歲月鐫刻在心底,如同那一年宮筵之上,她披了流紅煙帛,梳瞭望仙雙鬟,坐在金輝寶色的大殿之側看他。對面白袍華服的少年一身翩翩清冷,在她隔着金階玉簾轉眼相望時,目色凝光。

那時她輕悄抬眸,衣袂下閃過一朵清艷的梅花,纖指嬌紅,點染少年墨玉般的眸心。

他於片刻後起身,稱病辭宴,在得到准許之後自她身邊從容而去,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融化在她狡黠的目光中。稍後她亦悄悄溜出筵席,沿着九曲迴廊轉向宮苑深處,一路衣袂流光。

他在長廊盡處含笑回頭,她如月光飄入他的眸底,「子昊,流雲宮的梅花開了。」

微雪瑩瑩,點點輕紅。

她手中琉璃清燈照亮瓊林玉樹,他與她踏雪而行,落梅紛紛遺上衣袖,白衣染了嫵媚的嫣紅。一天夜色,純粹黑暗,微風輕揚粉雪,細細地灑上薄絹傘面,兩人指尖是一方明亮的天地。

「喜歡梅花?」盈盈燈火之下,他淺笑相問。

她牽了他的衣袖,側眸嬌語,「子昊,明天我陪你下棋,你幫我畫一枝梅花好嗎?」

「若是贏了我,便畫給你。」他微挑眉梢,淡聲說道。

「那要是輸了呢?」她追問。

他但笑不答,只是輕輕抬手,將一點嬌紅簪上她的發間。

花林之外是一望無際的御湖,她在湖畔將琉璃燈焰放逐,他在梅林影下,伴她坐看落花,滿天滿地,微雪無聲。她指間流淌的焰光,照亮他無人見得的溫柔,他唇畔輕轉的簫韻,融化了輕雪,融化了梅香。

那一夜雪滿瓊苑,她看着月光倚著玉榻睡也睡不着,那流水般的簫韻流過月夜流向心間,月華深處泛著瀲瀲的波光。

於是她牽衣而起,悄然踏月而出,長明宮中燈火未熄,雪夜之中,她彷彿見他燈下分明的容顏。

她不由欣喜,沿着寂靜如水的大殿走過重重燈火,最終卻未見他的身影,只有案上一幅未完成的梅花,點點飄落丹紅似血。

她感覺到他的氣息,轉過金帷雲柱一路而去。寢宮深處玉榻上少年蒼白的臉龐,失卻了梅花影里溫暖的顏色,唇畔卻有令她心驚的血痕。

月光淡淡照入煙帷,如他失血的臉色,他深鎖的眉心不再溫潤,身上滾燙的熱度嚇壞了她。她握他的手,焦急喚他,他卻沒有像往日一樣對她微笑,凌亂的白衣之間,絲絲痛楚揉碎了月色。

寢宮之中溫暖如春,而他卻只冷得發抖,似是烈火冰流加身,卻絕不肯發出一聲呻吟,唯有衾上手指緊窒的蒼白,傳遞著極致的痛苦,亦緊緊揉過她的心尖。

「子昊,子昊……」她伸手抱住他,彷彿隔着冰雪天地,寒意徹骨,那一瞬間,他低低叫出她的名,昏迷中恍然有溫軟的梅香入懷,那一點微微的嫣紅,自他的衣間飄落她輾轉的青絲。

簾影寂寂,月華如縷。空曠的大殿闃無人聲,唯有懷抱中幽柔的溫暖,驅散了冰冷的長夜,撫平了微蹙的眉心。他的呼吸她的唇,他的衣袂她的發,月光漸逝,玄衣少女依在白衣少年的懷中沉沉睡去,夜色覆上眉梢,似一夕梅開雪落,夢染胭脂。

清晨她醒來,感覺身邊熟悉的氣息,依稀有着清冷微苦的葯香。她抬眸,長睫影下正見他低頭凝望,深深淺淺的眸中帶着淡薄的倦意,亦有微微動人的暖。

她想起瓊池月畔,那一點琉璃晶瑩,不滅的燈焰。

「子昊。」她輕聲地叫他,他終於相應,聲音微啞,卻自動聽。她閉上眼睛,將額頭靠上他的臉頰,那凝玉般的溫度叫人安心,她貼在他心口緊緊將他抱住,不肯鬆手。

當她追問他為何御醫的葯不能改善他的病情,他倚在寢殿繚繞的煙香深處,清澈的目光中第一次有着她不能讀懂的痕迹。

殿外突然傳來王后駕臨的通報,他眉睫輕輕一抬,落向殿前寒雪,片刻之後,以謙謙如玉的笑容,起身相迎。

她跟隨他的身後,看着那朱衣艷妝的女子自耀眼的天光中走近,如血的雲袖揚起飛塵,眼梢丹紅毫不掩飾地張揚着她的驕傲與美麗。

他稱她「母后」,容色清和。那女子的目光越過他的微笑,落在一步之外娉婷的少女身上,剎那之間光陰變幻,風起雪落。

她直視着那雙眼睛,不曾垂眸,心中泛起說不出的滋味,彷彿忽然想起了母妃,那樣的神色她已不是第一次得見。而王后卻已收回目光,含笑詢問儲君的病情,他亦微笑作答,溫潤神色之下那些深夜輾轉的痛楚彷彿從來不曾存在。

重華宮的侍從奉上藥盞,一直送到儲君面前。她暫時忘記其他,快步上前替他接過,那樣奇怪的葯苦沾染了煙香,微微濃郁,繚繞不休。她突然記起這是一種藥草的滋味,花名曼殊,食之劇毒。

她驚詫抬眸,手掌微微一顫,張口欲言,但他的手覆上了她驟失溫度的指尖,突然緊緊一握。

那樣急切的力度,彷彿只要再多一分便會捏碎那盛着可怕真相的玉盞,亦將她眼中震驚生生阻斷。她看到他眼中匆匆掠過警示的光澤,那是她從未見過懼怕的痕迹。

唇畔的話便不能說出,她就這樣眼睜睜看着他將滿滿一盞毒液飲盡,看着他對王后欠身稱謝,看着那血染般的鳳衣消失在殿外雪中。

「子昊……」在所有人都離開之後她顫聲叫他,有驚有怒有痛有傷。她終於明白了那問題的答案,為什麼御醫束手無策,重華宮清晨一盞毒藥,入夜一盞解藥,維繫着雍朝儲君的生命,掌控著這萬千宮闕,天下蒼生。

昨夜他想用別的方法取代解藥,生生挨過一夜的煎熬,今日卻又要重複那徹骨的痛楚,眾生面前扮演恭謹孝順的儲君。她看着他日漸清瘦的身影,彷彿心中最珍貴的東西被一點點剪碎,燃燒在火中,那樣的痛與傷生出恨意,她恨那個蛇蠍般的女人,恨那座雍容華貴的宮殿。

但他的手指抵上她的唇,他在她的眼中微微搖頭,低聲囑咐,「子嬈,什麼都不知道,什麼都不要說。」

面前清魅的雙眸,映他若雪容顏,萬千波瀾,都被這一言低語輕輕冰封,唯有一滴清淚,徐徐而下,滑過她丹艷的唇畔,染透他微涼的指尖。

她撲向他懷中,突然狠狠咬上他的肩頭。他身子微微一顫,她的眼淚透過衣衫微涼,低聲輕語,「痛嗎?」

「嗯。」他伸手拂過她肩頭的髮絲,聽到她在耳邊一字一句地道:「我不準別人讓你痛,那個女人讓你痛,我將來便讓她十倍還你。」

次日王后召她入重華宮,她面對那張美艷的臉龐一句話也不說,不坐,不言,不飲,不食,咄咄的雙眸直視殿上,令得鳳衣底下那雙生殺予奪的手摺斷了蔻丹。消息傳到長明宮中,少年溫潤的眉心無聲輕鎖,深深的隱憂覆沒了清眸。

那時她並不曾明白他憂心的原因,直到那一夜宮變之時,烈火染紅了她的衣袂,打破了他眼中無底的沉寂。那個女人踏過琅軒宮如血的落花走向她面前,親手遞來一柄流光刺目的長劍,「殺了她,放你一條生路。」

她看到母妃站在劍光之前冷冷的笑,那樣熟悉而陌生的目光割裂心間,她的手緊緊握住劍柄,在火光之中轉身飛袖,一劍刺向王后的心口。

一劍寒光,劃開命運的別離,她再次見到他時,已是在堯光台前。

階下群臣匍匐,素衣如雪淹沒在漫天白幡之中,唯有眾生高處一襲鳳衣仍舊奪目,仿若衝天的火光。

她被加以巫族的妖女的罪名,身邊燃起了噬人的火焰,王后震怒的眼神似乎要將她粉碎成灰,而她以最輕蔑的態度冷冷麵對。但他出現在王后鳳座之前時臉色蒼白得令人心悸,她隔着烈火震驚地看他,面對酷刑未曾改變的容色終於破碎。她自他虛弱的微笑中,看到了劇毒發作殘酷的痕迹。

王后驚怒的目光,終抵不過少年平靜而堅決的對視。侍衛們奉命將她押下高台,漫天大雨便在此時澆下,一天一地的冷光模糊了他清俊的身影。

在那女人無情的注視之下,他穿過雨幕親手打開了玄塔石門,將她送入無盡的黑暗。深長的甬道前她和他擦肩而過,他的目光掠過她的淚水,在光明與黑暗之間,他輕輕地道,「子嬈,哪怕天地盡毀,我也會護你一生平安。」

一句話,她甘願走向無底的深淵。

九重玄塔,鑄成冰冷的樊籠,她在這沒有任何聲息的死寂中抬頭凝望。月色終於漫過天幕,透過晶石的影子灑落玄衣,重重石門之外,隱約響起飄逸的簫韻,伴着月光花影流水一般淌入心間,即便隔着深重的黑暗亦如此清晰。

她輕輕微笑,伸手觸摸玄塔微涼的石壁,彷彿感覺他懷抱的溫度,纏綿的簫韻中她能聽出他的喜怒哀樂,她知道他在那裏,就在她身邊不遠處陪伴着她。

指尖的蝶焰照亮幽暗,他教給她的法訣,是她漫長等待中唯一的光芒,萬千落花覆滿深宮,是她與他夢裏紅塵,染雪的記憶。

七年黑暗,數千夜晚,這從未間斷的簫聲陪伴不滅。九重塔下,她在冰冷的地上划石為局,一點一滴,回憶着他的心思,描摹他的微笑。碧竹林中,每一個月夜長宵總會有悠悠簫韻響起,一日一日,訴盡花開花落,滄海橫波。

一生一世,一人一心,咫尺天涯,一心相困,他與她的世界從未改變。

「子昊……」

她透過寂寂的晶石看着深邃的夜空,低聲輕念,一天月色如他的目光,那樣溫柔的清冷,只為一人凝注。

「哪怕天地盡毀,我只願你,一身平安。」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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歸離(《醉玲瓏》前傳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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